拨出家里的号码,长音一声,两声……
“喂?”是爸爸好听的声音。
“爸,学校有一个保送复旦英美文学的名额,我要不要去啊?”
“你觉得呢?”
“我……不想去。”似乎在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。
“那就别去了。”
“嗯,爸再见!”
“再见。”
那会儿,学校一拨接一拨地来招保送生,我往家中打电话也就异乎寻常地频繁。有时放下话筒,我会问自己,既然每次我都不能从爸爸那里得到“实质性的”回答,我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往家打电话,仿佛惟有经过爸爸的声音我才能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。
我不知道。因为从小到大,爸爸就努力把独立和自信植入我的性格。
很小的时候,我就担当起打酒买醋的光荣任务。黄昏中,小家伙摇摇摆摆地踱出院子,穿过一条热闹的小街,在和自己几乎一般高的柜台前站定,递过手心攥得发湿的几毛钱,再从小店老板惊讶的目光中接过瓶子,揣在怀中,回家开步走,小小的心里全是自豪和满足。
到了上学的年龄,我成了开学第一天就自己上学自己回家的孩子,无论是参加图画班、合唱团还是舞蹈队,我都一个人乘着7路车在家和少年宫之间赶,考上外国语学校后,除了开家长会,我的父母又创纪录地从未来学校送过菜。
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。在上小学第一天,我在地道里绕了好半天才出来;周四晚上,从舞蹈队回家,走在只有两三盏路灯的小路上,我还是会害怕得头皮发麻;住校的六年里,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每个五天,我还是遭遇了各种各样令人头疼的问题。比如有一回,天上突然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鹅毛大雪,而我衣衫单薄,留在教室里瑟瑟发抖。我为如何回家发愁。直到传达室大伯送来我所需的全部“装备”:雪地靴、毛线手套、围巾、毛裤,是爸爸送来的,但他没有进校门,等我完好无恙地回到家,爸爸却有点“忿忿”地说:“你就是不肯多带衣服,真该让你吃点苦头,下次就吸取教训了。”
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,我的确吃到了“苦头”,爸爸真的会说到做到。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次次的“碰头”之后学会不犯同样的错误,或者在犯了错误之后,首先检讨自己的不够成熟而不像有些人总是归罪于父母的“关怀不够”。我学会了尽量少向爸爸请教化学题,因为他这个一级棒的化学老师似乎从来都对我提出这般“幼稚”的问题感到“不满”,甚至不屑回答,以至我有时不得不在接受了他的嘲笑之后,回到写字台自己从头做起。我养成了不痛快的时候挨着枕头哭(现在少多了,因为哭不是最好的发泄方式)的习惯,等待新的一天一切云开雾散。
我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。我真的以为我可以不用父母操心。可是我错了。
那年期终考试后,我破天荒地在大街上游荡了许久才回家。我满脑子都是令人心痛的成绩,五门功课约好了似地一齐砸锅。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,也不知道该从哪儿找问题,我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很少为我学习操心的爸爸妈妈。爸爸听到了我沉重的脚步。打开门,问愣在半道儿的我:“是娃娃回来了吗?”我所有的心事终于化作决堤的泪水。许久,我才听清楚爸爸的话语,伴着他在我小时催我入睡的轻拍:“你这个样子,爸爸心疼,以后又怎么放心让你出去呢?”那一刻,我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,我的一言一行是如何紧紧地牵着爸爸的心。在他的那些责备、不满和嘲笑的背后,是一双带着永远的忧虑和喜悦注视着我的眼睛。
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,在我去小店打酒的路上,每次都有爸爸在身后小心地跟随。在我穿越上学路上那两条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时,爸爸不知有多少次在我背后某个角落暗暗紧张。
也许,因为爸爸时时期待着我能够明白应该如何去做,他说得并不多。而我又总是迟钝得难以发觉他的良苦用心,不认真对待他对我的每一次放手,横冲直撞,逼得他有时不得不多说几句,还被我当作简单的训斥甚至是对自己的干涉。可是,离开了这些若隐若现的“干涉”,我还是今天的我吗?我难道真的那么“天才”,可以全靠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吗?
不能。因为爸爸追随的目光是我今生惟一的方向。
他给了我一样颜色的头发,一样深度近视的眼睛,一样点点的雀斑,也想让我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独立、坚强的人,虽然这比前几者难得多。
想起小时候爬山,爸爸在山下看着,我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,一点点往山岩上攀。围观的人中有不少感到不解,甚至愤怒: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爹,女儿万一掉下来怎么办?而爸爸完全忽视他们的存在,只是冲着我的背喊:“注意脚下!”我因为他的镇定而变得胆大,充满自信。可是他真的那么放心吗?当我瘦小的身躯在巨大的山岩背影上移动的时候,他真的像他看上去那么泰然自若吗?而我的爸爸所做的就是用他最慈爱的目光保护我,用他最有力的话语支持我,藏起所有的担心,放手让我自己去搏。
这是爸爸的方式,是我全心感激的方式。无论我是否承认,我在心底里应该始终相信,因为背后有爸爸的目光,所以可以放心地向前走。